第69章(1 / 2)

余污 肉包不吃肉 6124 字 2019-08-30

顾茫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举手道:那我现在就有想问的。

你说。

我当时跪在大殿上,是在为了陆展星求情吗?

墨熄道:不完全是。

这段朝堂之争,其实墨熄当年也没能亲眼看到。顾茫回城复命的时候,墨熄人还在西线战场,不得脱身,他是后来从史官的载史镜中看到这件往事的。

他只知道,当年陆展星、顾茫、慕容怜一行人师出凤鸣山,顾茫与其余二人兵分两路,顾茫直取燎国南城腹地,而陆展星与慕容怜坐镇中军。

那本是天衣无缝的进攻,却因陆展星性烈,言语不和间竟冲动地将当时还在中立摇摆的第三国使臣斩杀,导致第三方直接倒向燎国,从凤鸣山之后怒袭本营。

重华大军死伤惨重。

当时顾茫在前线与他的军队浴血作战,他们原本制定的就是孤军入敌阵,瓦解燎国铁师势力,但这必然撑不了太久,所以慕容怜的王师一定要在三日内赶来配合增援,里应外合,一击而破。

可是就因为陆展星一时昏头,令慕容怜本营军队陷入与第三国交战的困境,根本无法奔袭应援。顾茫在前方苦等援军不来,原本制定的进攻计划竟成一条绝路。当顾茫在围困中,得知第三国突然与燎国结盟的原因竟是陆展星斩杀了使臣,气得破口大骂悲愤至极。

陆展星你他妈的是不是要害死我??!你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傻!你自不自私啊!你自不自私!!!

可是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十万大军与顾茫出生入死,从一无所有到昨日辉煌,一夕竟将覆灭,不知几人能还。

顾茫当时别无多想,骂完了,恨完了,擦了泪,咬着牙,将已经破碎不堪的心点亮,照十万手足回家的路。

能带一个是一个。

能活一人是一人。

他顾茫打了那么多战役都是为了胜,只有这一战,是为了回家。

其实后来顾茫又想,这一役的错,错并不在陆展星,而在他自己,是他明知陆展星的烈火性情,却仍然相信这个兄弟可堪大任,是他自己错得离谱,错到荒唐。

顾茫那时候并没想要脱责,他已经做好了以死相谢的准备。

但他不能让十万同袍与他同罪。

错在他一人,那些热烈的生命,抛洒的鲜血,都是无辜的,是值得尊敬的,是不该被磨灭的。他愿把从前所有的功勋献出去,只为枉死的兄弟们换一座有名有姓的墓。

是他害惨了他们。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个个拙朴的名字,那一张张脏兮兮的笑脸,眼睛里有光,闪着无所保留地信任。有的修士甚至还那么小,才只有十五六岁,衣衫褴褛,满怀敬仰与希望地叫他:顾帅。

顾帅

顾帅。

声声回荡,字句血腔。

他配么?他不配!他们崇慕的顾帅就是个只顾兄弟义气的废物脓包!累得他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不能再累得他们死去后连个名字都没有。

所以他求啊,他跪在金銮殿上满身血污满脸泥水地求着。

给他们一个名字吧。

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来扛。

给他们一个墓碑吧。

战败盖因将不才,非兵之罪。

求求你求求你们

但是君上没有答允,满殿的看客只馈给了他的悲伤一丝冷笑。这个贫贱的霸王终于唱到了垓下,四面楚歌无颜过江与刘邦们又有什么关系?恨不能赐他一柄剑,眼睛泛着红光恨不能让他立刻引颈就死!

他死了,他们的心才安定。

才能确信这百年内都不会有哪个奴隶能再翻了天,骑到老阶级主的头上。

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狂喜,简直想为陆展星的失策而欢呼振臂若非此战之失,他们想整治顾茫和他的奴籍军队,又哪有这么容易?

这一败来得太及时。

不立碑,不国葬。副帅陆展星秋后问斩,撤主帅顾茫军衔职位。军队残部暂行羁押,以免暴·动。

这就是君上给那一役最后的审判与处置。

沙场风云万千,其实并无百战不殆的战神,但是慕容怜可以败、岳辰晴可以败、墨熄可以败,因为他们都是与王权站在一处的人,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唯独顾茫不可以。

只要倒下了一次,权贵们就会一拥而上,踩得他再也无法站立,再也不能抬头。

所以君上说的没错。

你的命都是孤给的,你有今日已是先君圣恩,你以为你的命就能替这个一败涂地的军队换来一场体面的安葬吗?冷酷的嗓音自九阶高座上飘落,成了压垮顾茫的最后一根稻草,你无权与孤相谈。

于是这场朝堂争辩,这顾茫的最后一搏,唯一请求,也被君上无情地驳回了。顾茫最终没有能够兑现诺言,他的死人们得不到铭记,他的活人们被羁押留看,他的兄弟尸首分离,曝于东市三日三夜。

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墨熄当时并不在帝都,而当他后来捧着史镜,终于瞧见了这段往事,瞧见顾茫磕得满头是血,瞧见顾茫哭着跪地蜷缩,瞧见顾茫从饱含希望到绝望,从激烈驳斥到失神无言当他看到这些过去的时候,顾茫已经走了,一切已成了定局。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

那么多年午夜梦回的时候,墨熄都会梦到这一幕,梦到顾茫恸嚎着撕心裂肺地以头抢地,满殿文武讥嘲的脸,君上无情的宣判落下。

而在墨熄的幻梦里,自己往往是在朝堂上的,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想,要是当时他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又或者,如果他回城之后,能够及时发现顾茫萌生的反意,一切会不会还能挽回。

他那时候毕竟太傻了,他自前线归来,分明看到了顾茫的堕落,看到了顾茫的伤心,但顾茫那时候游手好闲的,一副就此颓丧度日的模样,所以他一直都在担心顾茫的一蹶不振,却唯独没有想过顾茫竟然会叛。

他根本没有想过顾茫能叛。

顾茫一路皆为他的神祇,而他当时还很年轻,不知神祇终有一日也是会崩溃的,也会坍塌。是他把顾茫看得太过不可摧折,所以竟不敢信那个正直的、热烈的、笑嘻嘻的师兄,那个好像什么也击不跨,遇到再多困苦都能扛过去的顾帅,这一次是真的心死了。

碎成了渣,碾成了粉,再也回不来。

其实你离开邦国,我本也无话可说。墨熄道,但是九州二十八国,你为什么偏偏要往最黑的地方去。

顾茫没有立刻吭声,过了良久,他才低声喃喃:我不知道。

他听完了墨熄的叙述,却没有办法很好地与故事里的自己共情。他头脑很乱,他多少能明白自己当年的绝望与动机,但就像墨熄所说的,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偏要往燎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