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2)

余污 肉包不吃肉 6027 字 2019-08-30

是江夜雪的声音,在念着解咒。

渡厄苦海,昨日无追

黄粱为梦,君何不回

恍神间,江夜雪的嗓音消失了,又只剩下镜内世界的种种声响。

将远行的顾茫紧了紧背着的布包,来到重华的东市牙子口,走到一家炊饼摊子前。

老板娘,来五张炊饼。

卖炊饼的是个俏丽妇人,以前顾茫来她摊上光顾的时候,她都是又嚷又笑,嗓门扯得邦邦响,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顾帅吃了她家烤的肉炊饼。可今日她从膛炉前带着笑抬起头来时,笑容却僵住了。

顾茫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又道:五张炊饼,还是老口味。

女人一下子变得有些赧然。她一方面急着和这个失势的男人撇清关系,哪怕是买卖关系也好像会难为死她似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良心在为自己的势利眼而感到惴惴。

就这样天人交战地僵了一会儿,她的丈夫凑了过来。

不卖了不卖了,我们家打烊了!

顾茫怔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可晚市才刚刚开始

男人蛮不讲理道:就不卖了!

顾茫明白了。他看了妇人一眼,那女人臊得满面通红,她的良心好像是在这一刻彻底碎了,破碎后的血浆都涌到了脸上,将她的面庞染成酡红。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她摊子前买饼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家,嫰水青葱似的一个姑娘。见他来光顾,激动地磕磕巴巴。

那时候她也是和现在一样,颊飞霞光。

可惜时过境迁,姑娘成了妇人,而她脸红的原由也与当年全然不同了。

顾茫叹了口气,说:那算了。本来想买一些,带在路上吃的。你家的炊饼和我在北境吃过的一家很像,都很好。谢谢你做了那么多年厚道生意。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妇人羞愧欲死,忍不住瞅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顾帅!

她男人大惊失色,立刻捂住她的嘴:你瞎嚷什么?不要命啦!

妇人便哆嗦着,这一声之后彻底失却了正直的勇气,她低下头,不敢接着发声。而顾茫在脚步微顿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待她重新含着泪抬头时,便再也看不到了。

墨熄陪在顾茫身边,陪他一家家走着,看着。

顾茫好像原想着要带一些故土的吃食上路的,甚至还在卖重华剪纸小绘的摊子前有些渴望地驻足了片刻,但是他太惹眼了,他在东市逗留得越久,盯着他瞧的人就越多。

摊主们原本都会热烈地招揽客人,而独独当他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低眉臊眼地不吭气,恨不能连人带摊子消失在这尘世才好。

顾茫是识趣的人,他也不怨他们。

这些小生意人守着一方小本营生,谁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他是在底层活过的人,知道被人轻贱、吃不饱饭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着这些对他避之不及的小贩时,他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来临了走了,要买一两样故国的风物,竟都成了这样困难的事情。

顾茫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热闹的东市,他一边走,一边叹道:展星,抱歉了,这一时半会儿地,也买不到你喜爱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

背囊里的头颅自然是不会答话的。

顾茫又紧了紧背囊,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地,他过了戍卫,出了城门,他走在了白玉石斫凿的古桥上,这座桥名叫重华桥,跨越宽阔的护城河,一头是他来时的路,一头则连着荒草萋萋长亭曲折的城郊驿道。

桥的尽头,有一个年逾古稀的糟老头歪着,他两腿腐烂,遭蚊惹蝇。顾茫知道这个人,长年累月地歪倚在这里,问每日进城出城的人讨饭。

老叫花子年纪大了,从不挪地方,守城人驱赶过他无数次,他都是翻着浑浊的老眼,用双手撑着地,骂骂咧咧地爬走,可过了一两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来,还是赖在这里乞讨。

顾茫曾经问过别人,为什么这老头非要在城门口,要在重华桥边瘫着不走。

那时有上了年纪的修士告诉他这个老头曾经上过战场,后来全军覆没了,老头儿贪生怕死,阵前逃了回来,保了一条命。老家伙良心过不去,过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请罪。但彼时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杀人,只褫了他的军衔,废了他的灵核,流他做一个庶人。

他试过借酒消愁,试过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结。

再后来,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溃。

年轻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痴痴癫癫,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丢下同袍临阵脱逃的那一瞬间,他被彻底逼疯了,他在癫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过去,以为这样当年的自己就不会转身而逃。

可是没有用。

老头子疯的越来越厉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没日没夜地守在重华桥边。守在大军归师必经的这一条路上,一双浑浊的老眼,永远张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顾茫第一次作为主帅得胜凯旋,鲜红的披风裹着精光铠甲,骑着金翅飘雪马,纵着浩浩汤汤的军队踏着滚滚尘烟而来。

重华桥边的那个肮脏腌臜的老头,忽然比顾茫先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着断肢挣扎着直起来,努力朝他们挥着手,热泪盈眶地喊着:回来啦!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随行奇道:这老头在说谁?

顾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还有身后风尘仆仆的同袍手足们。

顾茫思忖未几,忽然心中一动,骤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当年那些被他抛弃的兄弟们能够踏过几十年的时光,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着。

所以顾茫当时下了马,走到他跟前,老头儿仰头望着他,阳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呜呜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冲着顾茫磕头,一边又挪着想要过去抱住他。

陆展星那时候啧了一下嘴,说:茫儿,脏死了!

顾茫道:没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会犯错,逃兵为他的逃离煎熬了大半生,顾茫想,已经够了。

老家伙就豁着他那张漏风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会儿管顾茫叫小赵,一会儿又管顾茫叫小陈,小冬瓜。

顾茫一一都应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还是有点疯,但不再直勾勾地看着地平线,他开始像个正儿八经的臭要饭,会对过往的人笑,颠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唱着他的莲花落。

顾茫紧了紧裹着陆展星头颅的布包,走到重华桥的尽头。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路过这个老叫花的身边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获颇丰,讨饭的破碗里搁着一只大馒头,怀里还揣着一张饼。他其实并不记得顾茫是谁了,虽然顾茫当年班师回朝时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执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记得当年是哪一位将军下了马,愿意宽恕他这个罪人,愿意当他的小赵小陈小冬瓜。

因此他仰着头,傻呵呵笑着,很闲适地看着顾茫。

老爷,给点赏啊。

顾茫也低头看着这个臭要饭的,看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