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2 / 2)

余污 肉包不吃肉 5976 字 2019-08-30

墨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自时光镜之后,他又一次见到了八年前的顾茫。但载史玉简里的这个顾茫显得更为清冷,一道惊雷裂空而过,闪电之光照亮了顾茫的脸庞,令他看上去竟有几分阴鸷。

顾帅,请进。

顾茫抿着嘴唇,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收拢的油纸伞,正滴滴答答淌着水。黄金台上什么侍从也没有,顾茫自己将纸伞倚在了廊柱旁,带着寒气,缓步走进了台内。

坐。

君上示意顾茫。

孤夜半虚着前席翘首以盼,总算把你等了过来。

顾茫在衽垫的另一边入席。

看他的神情,除了冷淡与落寞之外,他的眉宇间还笼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他仿佛并不明白君上为什么要让他到黄金台上来,也压根没有想到君上会让自己到黄金台上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顾茫就问:不知君上找我,是有什么要事。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他摆弄着案几前的红泥小炉,用青竹小扇子将茶汤烧得更旺,烫热的蒸汽窜进湿冷的寒风里,顷刻又被雨幕吞没掉。

在这疾风骤雨的夜里,君上道:顾帅,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孤。

孤听说,羲和君找你喝过酒,你跟他说,你很累,你撑不下去了

顾茫冷冷道:君上派人跟踪我?

君上继续扇着青竹小扇,没有否认。

君上这是何必呢。您已经卸了我的军衔,削了我的军权,羁留了我所有的残部。顿了顿,顾茫道,还判刑了我最好的兄弟。

我如今庶人一个,折翼难飞,君上大可不必再在草民身上浪费这个心力。

君上重复道:孤只问你,顾帅,你此刻是不是已恨极了孤?

其实你不用说,孤也清楚。你为邦国卖命打了那么久的仗,最后除了自己,什么都没剩下,都被孤夺走就连你那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你的兄弟们向孤求一座墓碑,得到的都只有讽刺和训斥。

君上轻笑一声。

如果可以,顾帅恐怕早已拆了孤的骨头去熬汤了罢。

顾茫道:君上今日请我前来,就是来闲聊的吗。

冰裂瓷壶烧沸了,壶盖子被撞得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君上握起包裹着竹卷的提梁,分别给自己与顾茫斟了两盏酽实的茶。

长指将茶壶往顾茫面前一推。

君上道:不。孤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洗脱罪名。

像是冰面蓦地裂开一道缝隙,顾茫那张犹如冰冷假面的脸庞一下子流露出了属于人的情绪,他立刻抬起眼来。

因为某种感知,顾茫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紧盯着君上的眼睛。

半晌,抖出一个字来。

谁?

帘帷外,闪电亮了亮,苍白的光照亮了夜与青山,也照亮了秉烛夜谈的两个人互相盯伺的眼。君上道: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陆展星。

轰地一声惊雷破空!那撼天动地的炸响仿佛一柄利剑刺透了穹庐!余音震颤刺破了屋檐直扎到墨熄的心口去!

入骨的寒意犹如浪潮滔天,猛地翻涌上背脊

陆展星是含冤的?

更重要的,君上是知道陆展星含冤的?

强风斜吹雨,瞬息扑灭了几盏烛火。

黄金台上的光芒更微弱了,可即便如此,墨熄依然能够看清楚顾茫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显然被这个消息刺激到的不止旁观的墨熄,顾茫一下子被钉在了坐上,整个人都发懵了。

半晌,顾茫才彷如傀儡被注入了生气,他一字一顿,极缓慢地问:什么?

君上道:陆展星是含冤的。

你的兄弟,他是被算计的。

顾茫看上去已然苍白得像是一具死尸,风吹拂着高台上燃着的几盏连枝宫灯,而宫灯颤抖明灭的光影则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四野雨瓢泼,一只不知何时趋避入檐下的飞蛾以为自己逃脱了暴雨的魔爪,可它不知道这高台上也有它的坟场等待着它,它在摇曳的火舌附近扑扇着翅膀,像是随时随刻都要奔向着嚼食性命的光明里。

良久后,顾茫才道:君上是在说笑吗。

孤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君上把茶盏又往顾茫手边推了推,喝吧。再不喝就凉了。这是皇祖考当年留下的桃花源仙茶,一共五块,皇祖考拜相时曾拆过一块奉茶以表相敬。这第二块,今日孤奉与你尝。

顾茫这时候已经不止是震惊了,他甚至是愤怒的,是惊惧的,他像是被团团戏耍的牲畜,被萝卜和大棒已搅得晕头转向,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想要从他身上谋什么,下一步又到底是蜜糖还是鞣鞭。

他倏地站起来,胸口起伏着,自上而下俯视着重华至为尊贵,权力最高的这个男人。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墨熄在旁边已经完全可以看出来,顾茫恐怕是倾尽了毕生的忍耐力才压克住了不让自己怒喝出声。

但顾茫的手在抖,指甲已然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君上举起茶盏,淡淡看向顾茫。急剧的悲风吹着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墨熄这时才注意到今夜的君上并没有穿任何制式的帝王服冕。

他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衣冠,白玉玉簪再简单不过得束着一头乌发。

意思是,对不起,顾帅。是孤欠了你。

他说罢之后,并未去理会顾茫错愕且混乱的眼神,而是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倾杯于顾茫相看。

顾茫往后退了一步,嗫嚅着,嘴唇喃喃地翕动着。

但哪怕他不出声,墨熄也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陆展星是蒙冤的陆展星是蒙冤的

他蒙了什么冤他蒙了什么冤?顾茫忽然有些混乱起来,他沙哑的,声音由低到高,由缓到慢,由喃喃自语到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是不是凤鸣山来使并不是他斩杀的!!是不是!为什么他不跟我说,为什么他不鸣冤?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居然是你!!

他瞳孔几乎是瑟缩地盯着君上面色不变的脸。

当真是失了理智了,以至于一介布衣戴罪之身竟敢与天潢贵胄这样说话,以至于在贵胄前面一向谨小慎微的顾茫竟然敢对君上以你直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