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八八(2 / 2)

明雪双目圆睁,平素习惯了明朗从不还口的沉默状,这一开口,无疑是为挑衅,竟还带着警告之意,明雪如听到天荒夜谈。一众仆从站在不远处,闻言也笑起来。

“我偏要说,你又如何?你娘就是个狐媚子,大大的狐媚子,不要脸的狐媚子!”

明雪边说边继续戳着明朗胸口,明朗一退再退。

“我忍忍忍。”明朗唇间喃喃道。

“……你嘀嘀咕咕什么?是不是在骂我?!”明雪只见明朗嘴唇轻动,却听不清她说什么,心生疑窦,更觉反了天了:“什么娘生什么儿,你娘是狐媚子,你定好不到哪里去。瞧你这模样,便是天生狐狸样……”

“一忍再忍,再忍……”明朗脸颊通红,死死忍住,继续喃喃。

“……只可惜你娘死的早……不过我听说你身边那老嬷嬷嫁过三回,想也有一身本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明朗豁然止步,寒风中定然而立。

“……若得了你娘和老嬷嬷真传,说不准……”话音未落,明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竟是那明朗忽然出手,一把拽住她头发,迫的她低下头,嘴巴上瞬间挨了一下,明雪本能反击,却脑袋在人手中,竟是挣脱不得,一时间骇的大叫。

众仆从大惊,明如惊叫一声姐姐,随之一起扑上去。

十多余人顿时将明朗团团围住,羊入虎群,明朗身影被淹没。

众人上前拉扯,试图救出自家主子,然则明朗却出人意料的顽强,数双手伸向她,她却只认准明雪一人,紧紧拽住她头发,死不放手,被众人推搡着,从廊下拽到院中。

“啊啊啊,我的头!”

“痛痛痛!”

“放开我放开我!”

“救命啊——”

明雪尖叫连连,她比明朗高,比明朗壮,奈何此刻项上人头在人手中,动弹不得,只得拼命低头,双手死死护住头皮。

明朗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十指如鹰爪,牢牢抓住猎物,急促喘息,双目中透出决然,誓死不罢手。

“啊!姑娘!”

安嬷嬷返回,看见院中众人团成一团,自家姑娘不见身影,霎时明白过来,差点魂飞魄散,将斗篷往咯吱窝里一夹,颠颠冲上去。

“姑娘我来了!不准欺负我家姑娘!”

明朗听见熟悉声音,埋着头,危急中嗡嗡出声喊道:“嬷嬷你别来!我没事!我可以的!”

安嬷嬷在战团外围,拉这个,扯那个,俱都拉不动,根本无法近身,还时不时被人推开,倒在地上,爬起,再冲上去,如此循环。

战团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拉锯般来回,众人呼的呼,骂的骂,伴随着明雪尖利的惨叫。

“头要掉了!”

“救命救命啊!”

“我要死了!”

“呜呜呜呜饶我一命……”

正胶着间,忽然一宏亮声音大喝,如河东狮吼:

“都给我住手!”

容翡起床,从正厅走过,瞥一眼明朗。

“下雪了。”明朗匆匆回头,眼中充满惊喜,示意容翡看。

容翡瞥一眼窗外,面无表情,进入浴房,自去洗漱。经过一夜修整,他气色较之昨日好了许多,病弱之气尚存,眸中却多了几分神采与精神。

明朗也不在意,这几日相处,她已大约能摸到容翡脾性,随继续独自欣赏。大雪之下,空气清冽,天地澄澈,前日下过大雨,未曾流尽的雨水尽数变成长长短短,粗细各异的冰凌,挂在屋檐下,树枝上,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明朗看着看着,却忽然变了脸色。

“今天什么时日了?”

侍女说了日子,问:“怎么了,姑娘可有事?”

明朗摇摇头,沉默下来。

片刻后,安嬷嬷来了,随之还有胡医正一行,先给容翡诊脉,明朗便到桌前,边吃东西边与安嬷嬷小声说话。

安嬷嬷瞟一眼最里头,见容翡好好的坐着,心头大石放下。

明朗先喝药,一张脸苦成一团,却未叫苦,静默忍着。

“可怜的姑娘。”安嬷嬷塞了颗糖到明朗嘴里,低声道:“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明朗点头。

她记得,今儿是祖母的忌日。每年今日,明朗会与安嬷嬷一起祭奠祖母,烧点纸钱,上几柱香,与祖母说说话。如今身在别人家,这些简单的事,却不能做了。

“我准备了些东西,待无人时,我找个角落,给老夫人烧了去。”安嬷嬷凑在明朗耳畔,小声道:“姑娘别介,老夫人知你如今处境,自不会怪你。”

明朗小声道:“帮我给祖母磕几个头,告诉她,我很好。”

安嬷嬷应是。

话虽如此,然则明朗心中始终十分愧疚,祖母生前最疼爱她,死后却连亲自给她磕个头都做不到。明朗饭后复又站到窗前,呆呆看着窗外,想着与祖母度过的那些岁月。

这世上无人能像祖母那般对她。

印象里,祖母从不拘着她,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时候在外面疯玩一天,浑身汗津津脏兮兮的回家,连家中仆从都看不过去,祖母却哈哈一笑,只问:“小朗玩的可尽兴?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祖母也很少对她说不,最常的两句是:

“小朗想要?”“小朗喜欢?”

“呐,拿去。”“走,去买。”

有一年冬天,难得积了厚雪,明朗想去玩雪,偏偏前日有些发热,祖母便不让,无论明朗怎样撒娇,祖母就是不松口,那是祖母少有的强硬,明朗气的不行,关了房门,不理祖母。第二日起床,门口却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雪人,仆从告诉她,那是祖母亲自忙了半日堆起来的……

明朗有时想,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待梦醒来,祖母还在那扁州小院里,笑眯眯看她,说:“哟,醒了?醒了便起来吃饭。”

然而现实残忍,祖母已溘然离去,永不会归来了。

这世上再无祖母这人了。

一阵微风吹来,拂过明朗面颊上两行水痕,明朗抿着唇,想着祖母的音容笑貌,默然流泪。

容翡披一件外衣,长身玉立,站在书房外,望向明朗背影。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起身走走,不料见到明朗呆站窗前,起先还以为她在赏雪,再一看,便觉出不对来。那背影里,肩膀微微轻颤,夹杂着偶尔压抑的吸鼻子声,分明在哭。

怎的又哭了?

又为的甚?

清晨起来不还好好的,兴高采烈的招呼他看雪来着?容翡眉头轻扬,不太能想得通。

看那样子,分明强忍着,不愿让人看见,容翡略略一站,准备走开,转身之时脚下一响,明朗立刻察觉到,只见她飞快的抬袖抹了一把脸,再转头时,脸上已带上一抹笑容。

“要看雪吗?”

明朗强笑道。

容翡目光从明朗湿漉漉的双眼上掠过,缓步走至窗前。房内四门紧闭,唯有这书房小窗半开,展现外面冰晶玉莹的一方世界。容翡与明朗并肩而立,面朝雪白的天地,一时无话。

明朗侧首,朝容翡勉力展颜一笑。

容翡亦侧首,微低头,望向明朗,道:“不想笑便别笑。”

明朗笑容僵住。

“想哭便哭。”容翡又道。

“我没哭!”明朗始终记得他不喜的眼神和曾提出的不许哭的要求,抿着唇,双眼圆睁,极力做出一副“你看我真的没哭”模样。

殊不知如此一睁,那发红的眼眶却愈发明显,再掩藏不住,容翡嘴角不可见的微微一抽,转眼望向窗外。

明朗低下头,试图缓和酸涩的双眼,一眨,一颗眼泪落在衣襟上,忙用手掩住。

容翡:……

容翡生平接触之人形形色色,也不是没人在他面前哭过,或求饶,或叫骂,或惨呼间的泪水涟涟,嚎啕大哭,抑或惺惺作态的假哭。他有上千种方法让他们闭嘴不哭,然则现在面对这么一个半大的女孩儿,却颇感棘手。

一辈子还不曾哄过谁。

窗台与窗棂上铺满厚厚一层雪,容翡伸手,慢慢将其归拢到一堆。

明朗瞬间被吸引,转目去看。

容翡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不疾不徐的动作着,积雪在他指间渐渐聚拢,如才晒好提炼出的精细盐粒,又如那街上刚出炉的绵软糖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