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2 / 2)

娇养祸水 再枯荣 9050 字 2022-05-14

箫娘暗有打算,今日非要这五十两不可,“我自然有我的用处嚜,你给是不给嘛。”

见他面上踟蹰,箫娘犯了本性,搦转腰,两片嘴皮子啪啪打起算盘:“我自打跟了你,是,一应都是现成的,你是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衣裳首饰也从不短我。可我外头总有个使唤钱的时候,虽说各门户里走动,得个三五钱,到底不够开销。你就说,我外头打发个赏钱也没有,人家说我不过瞧着光鲜,连打赏一二百个钱都拿不出,好不好歹不歹的,叫人瞧着笑话呀!”

这一番俗言道理由她口中说出来,仇九晋心内说不出的别扭。他就是不爱她这市侩模样,每听一回,愈发攒愁一回。

或许是出于她遗失了他最爱的模样,他怀揣着报复心,临走前,当着她的面掐住软玉的下巴亲了一口,“晓得了,一会子我使人送五十两银子过来。”

软玉一解相思之苦,箫娘一解囊中羞涩,皆大欢喜。独仇九晋有些不快,这种不快,日积月累地阗积着心,终有一日,会像一个残酷的真相被揭开,到时候,他该如何面对?

他说不清,带着混一日算一日那种无奈又寂寥的叹息,踅出宅门,朝华筵打个手势,“去取五十两银子送回来给奶奶。”

五十两银子还在路上,先就有娇客临门。难得,听松园竟有外人寻来。箫娘正与软玉在屋里眼神交锋,听见人报,迎到廊下,不想是晴芳,正拖着裙一瘸一拐地走来。

“哟,是你,我说哪里来的客呢。你这是怎的了?哪里摔着了?”

晴芳龇牙咧嘴地摆着袖,“休要提了,先进屋里说话。”

两个人正屋里进去,箫娘打发了丫头,晴芳扶着腰不敢坐,站着将绿蟾与何盏私会被捉之事细细说来,又说她如何被问罪打了二十个板子,讲得唾沫星子横飞:

“如今我们老爷不许姑娘出屋,只怕再闹出事来!何小官人也再进不来,姑娘急呀,就想寻你在中间递个话,谁知我在席家守了你两日,不见你去!我只好寻了过来。”

箫娘听见,一阵心惊,忙把脖子一缩,“别别别,今番你家老爷都晓得了,我还敢在中间递信?要是他发起火来,也告我个诱带民女,我怎生应对?!不成不成,你去回你们姑娘,这事情我不管了,再把我牵连进去……”

晴芳在旁劝,“哎呀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拘谨起来?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老爷最疼姑娘,嘴上说着要报官,真到衙门,坏了姑娘的名声,他舍得?嘶……不过是吓唬吓唬何小官人罢了!你去递了信,中间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劝得箫娘贪心复起,到底舍不得溜了银子,应承下来,等仇九晋送来五十两银子,带着与晴芳往那头里去。

走到溪畔,箫娘使晴芳自行回转,她先打发席泠上衙门,再往隔壁何家走动探听虚实。晴芳得话自去,箫娘踅入院内,天色已大亮,杏阴密匝,一丝一丝地滗漏阳光,盎然绿意里失了烟火气。

她不过两日没来,东边厨房已是冷锅冷灶,没半点油腥,空气干净得冷清,好像是因为失去了她,满园从而丧失了活着的证据。

恰逢席泠正屋里跨出来,穿着件靛青暗暗葡萄缠枝纹的直裰,缠着高高的髻,踩着崭新的靴,恍如上古孤松,崖边孑立。由此,箫娘倏然生出股使命感。

她此时难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先是心生怜悯,后又生出照顾他的使命,就等同于将她一生精明的算盘珠子都打乱了,付出与得到,都无法再计算。

迎面碰头,席泠站在屋檐底下似笑非笑,“这样早来,大约是要问我一月多少薪俸?此刻无处晓得,且等我衙门问过再来回你。”

箫娘知他玩笑,也随他玩笑,“如今领了薪俸,还是交给我?”

“我还有别人可交么?”席泠居高临下,泠然孑傲。

箫娘如今已隐隐懂得了,他说话一向十句有八句不中听,但他的行总是比他的话有分量。

她翻着眼皮,拽他往石桌旁坐,“想得我眼里只有钱似的,我儿,你娘不是那没良心的人!喏,”

她将个布包摊在案上,赫然银晃晃三个锭,两个二十两的,一个十两,“你今日初初到任,再不能像先前做教谕时那般眼里没人。如今得罪了谁,暗里给你使个绊子,兴许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这里五十两,你拿去街上换了散碎,一是给底下差役的赏,二是买几件像样的东西,午晌往柏通判家去谢过,晓不晓得?”

席泠将一锭银子握在手上掂掂,仍旧搁回去,“你这钱,哪里来的?”

“你管我哪里来的,横竖不是偷的抢的!你拿去用,这是要紧的使用,耽误不得!”他不做声,箫娘晓得他又犯了那倔病,捉裙起来往他肩头搡一把,“你说是开了窍,我看也没全开,还是这般一点人情世故不懂。拿着呀!”

温暾和煦,席泠心里一半感动一半酸,五内都似搅合在一起,分不出个喜怒哀乐。他抬腿起来,语气有些无奈,“我不是不懂,你放心,我知道如何处事。银子你仍旧拿回去,我还要交薪俸给你。”

“没有先垫出去的,哪有往回收的?你不走这些人情,哪日又被免职归家,还哪里来的薪俸呢?读那些书,又不晓得这俗世的道理,有屁用!”

她急得叉腰瞪眼,嘴巴撅得能挂个壶。席泠想去捏一捏,又拼命克制,始终带着那一点没有喧腾的深情把她凝望,“不用你来计较这些,我自有打算。”

箫娘安心定神,却不服气,嘴上喁喁,“噢,我还为你打算错了?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做后娘的有我这样尽心,成日不是操心你吃就是操心你穿。未必你做了官,享福的就只有我啊?这官场上的事情,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来驳我两句,你醒醒脑神呀,我是为的你……嗳,真交薪俸给我啊?!”

话音甫落,席泠潮海一样深的背影在院门下回首,“我看也不会多到哪里去,一月大约十五两,几石粮食卖了,能凑个十七/八两,你要不要?”

“要!”箫娘在空空的院中,险些乐得蹦起来。

石桌上的五十两搁在那里,闪耀着冷的光,箫娘的心却为这区区十来两银子似将燃的夏天,日渐滚烫。

且说席泠往衙门拜任,正遇县尊赵科归乡前日,在家设席,宴请衙内众人。席泠受邀其中,拜了任见过众差官,便随同先后往赵家去。

席泠与郑班头刚走出街来,靛青的袍子迎风兜展,倏闻身后人叫,却是仇九晋的小厮华筵上前见礼,“小的见过席县丞,我家大人也往赵家去,请县丞同乘。”

循着他所指处,是一辆富丽饬舆,帘子轻撩,露出仇九晋穿青绿补服的半副身姿,“席翁请上坐。”

席泠微仰下巴,扭头与郑班头交咐几句后登舆。车帘一落,立时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与阳光,车内变得岑寂而晦暗。

仇九晋脸上的笑似乎起了些微不可查的变化,“席翁今日到任,恕在公中,不能替你接风。可巧赵大人今日请客,我这个初任的县尊,只好借了他的东道,尽今日之仪。”

“大人客气,卑职愧不敢当。”席泠在侧座拱手,恭敬里自有一份漠漠从容。

仇九晋不禁细观他上下,眼渐渐轻抬,抬出几分县尊的威势,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不其然。上回在家见席翁,仿佛还闲赋在家。想不到不过几月,咱们就同衙为官。往后你我还该互有照应,共治上元。”

“卑职必以大人马首是瞻,大人或有公务,尽管差遣。”

“小小个上元,能有多少公务?只是如今衙内还缺位主簿,万事免不得席翁多费心。”说着,仇九晋动作张扬地将袖上一丝秀发拈起,旋即弹弹袖口,“听说席翁这个县丞之职是柏通判举荐,我还不晓得,你与柏通判有交?”

席泠瞥一眼那根飘落的发丝,细弯柔长,暗含茉莉淡香。他把眼皮半阖,睫毛下浮着一线阳光,“回禀大人,卑职曾为他家小儿启蒙,柏通判怜卑职仕途寥落,因此举荐。”

马车轻微颠晃,他目定仇九晋,眼色轻飘飘地,却不闪避。仇九晋实在探不出虚实,缄了片刻,“小箫儿在家常说起席翁才学过人,只苦于无人赏识。我曾想着要为你谋个职位,奈何官微言轻,就给耽误下来。如今倒好,席翁另逢伯乐,小箫儿总算能放心了。”

即使话提箫娘,席泠也仍旧是那副淡然笑颜,“大人过誉,不过是平庸之辈,糊口罢了。”

他像个没有破绽的迷局,仇九晋看不透他,便将上半身前倾几寸,笑意粼粼,“如今既是同僚,我就直言了……箫儿的身契,未知席翁虑到如今,肯不肯出让?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我家还算殷实,倾尽所有罢了。”

席泠却由他粼粼的目光里看到几分戏谑。或许在这些人眼里,什么都是能随手买卖的交易,官职是,仕途是,箫娘亦是……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仇九晋心里倏地生出几分恼恨,大约恨他贫孑一身,竟敢不向“权贵”俯首!而自己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婚姻成了官商勾结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