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林将手按在那些虫卵的壳上, 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将自己的意识完全地释放了出来。

就跟当初在飞船上唤醒小数字们时差不多，苏林尝试着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惊诧，全数传递给了正在虫卵深处沉睡的幼体们。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说这些虫卵的活性远比当初小数字们栖身的那些快要变成化石的虫卵要强得多, 可是那些幼小的生命, 意识却非常模糊且混沌。

它们是迟钝的, 野蛮的, 完全原始的一群生物。可即便是这样 ，当苏林彻底放开了自己的精神之后，那些虫卵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回应。并没有到孵化时间的虫卵开始蠕动起来, 紧接着表壳出现了裂缝。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虫卵很快就被一条又一条巨大的蠕虫撕裂开来，它们绝大多数都还没有发育完全, 尾部无比松软惨白, 只有前段一部分变成了微白的胸甲, 下方贴着孱弱的虫肢。强行破壳而出之后，它们因为外界的冷空气而不断瑟缩, 又或者像是溺水的鱼一样在地面上扑腾着尖叫着。

“该死, 你干了什么？！”

人类青年目睹眼前场景, 声音中多了一些颤抖, 他下意识地将匕首对准了那些幼虫, 可苏林却直接拽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这样对他们。”

苏林虚弱的说道，满身都是冷汗。

“他们现在是我的子嗣，并不会伤害你。”

“你的子嗣？你到底在说什么——”

“滋啦——”

人类青年的质问被一声异响打断。

伴随着另外一种更加深沉, 更加不妙的虫鸣，那种酷似大蟑螂，看一眼就让苏林恨不得晕过去的原始虫族，用前肢撕开了孵化室的薄膜, 它狰狞前半身几乎整个儿探进了孵化室。反射着微光的复眼对上了孵化室内的两名人类后，它立刻口器大张，发出了一连串咔咔的声音。

那是它在召唤同族时特有的呼唤声。

苏林藏在面罩下的脸色一变。可就在下一秒，地上那群刚刚孵化不到一分钟的幼虫们，忽然间无比凶狠地朝着成年虫族扑了过去。

……

好不容易找到了入侵者的虫群这一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对手。

一群刚刚孵化，数量众多的幼虫。

对于成虫来说，这种幼虫跟他们平时吃的口粮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同样脆弱，同样弱小，同样吃起来很香。可平时他们吃的那些外星生物却没有虫族自身的幼体这么难搞。

没有口器，那就用体内生出来的吸盘刺入雄虫的关节处大口大口吸吮□□。

新生的爪子非常柔软，无法造成杀伤力，那就用自己的身体缠住对方，在身体被成虫撕裂之前努力将对方直接绞死。

……

虽然说这群刚刚孵化，而且发育不全的幼虫在虫巢面前脆弱得要命，但是在它们跟成虫纠缠的这段时间，恰好就是苏林跟那名人类青年从虫群围剿中逃跑的唯一时机。

苏林踉踉跄跄地拽住了对方冲出了孵化室，身后是无数幼虫濒死之前发出的惨叫。一只成年虫族只需要挥挥爪子就可以一口气杀死两到三只刚孵化出来的幼虫。而他们在死前，却会无意识的在意识中呼唤起苏林来。

【妈妈……】

【保护……妈妈……】

跟当初的小数字们竟然是如此相似。

哪怕在作出决定前，苏林就已经知道最后的场面一定会是幼虫被成虫屠杀殆尽，但是当那些本应神智混沌无知无觉的虫崽们因为他的要求而争先恐后地死去时，他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控制的愤怒和悲哀。

面罩里头变得潮乎乎的，苏林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在逃跑的同时竟然还在流泪。

好可怜。

他的孩子们都好可怜。

……

不知道跑了多久，两人终于在一处安静的地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苏林膝盖发软，完全就是强撑着勉强站立，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太阳穴隐隐作痛，似乎一直到此刻依然可以听见那些幼虫们发出来的呜咽。然后，他就听见了身侧人类青年发出了一声颤抖的询问：

“你是怎么做到的？”

即便隔着面罩，苏林也可以感觉到对方此时的惊诧与恐惧。

苏林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因为……我对于他们来说……是母亲……”

而保护虫母，原本就是虫族的天性。

苏林惨笑着说道。

“母亲……等等，能够让那群恶心虫子认为是母亲的，只有虫母才对。你怎么可能……”

青年声音渐渐尖锐。

“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又一次发出了询问。

苏林稳了一下心神，努力将无数子嗣因他而死带来的痛楚压在了心灵深处，然后他转过头望向了对方。

“其实只是一次实验事故，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那个青年此时已经取下了作战服的头盔。

而苏林瞪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整个人瞬间呆滞。

那是“苏林”。来自于另外一个时空的，身份是人类指挥官的“苏林”。

哪怕已经在“梦境”中无数次窥探过对方的生活，苏林还是想不到，原来在那样一个世界里长大的自己，会那么瘦小，又是那么的年轻。

他是怎么会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界的？

苏林感到了不可思议。

但很快，无数的细节和线索在他脑中开始复苏。

能够在最为蒙昧野蛮的低等虫族肆虐的情况下，大胆妄为地闯入虫巢深处执行任务的人类还能有谁？

只有可能是“苏林”。

那个天真到极点，以为只要牺牲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拯救整个世界的年轻指挥官。

“等等，你要去执行任务？那个穿越任务——”

苏林骤然反应过来。

就在苏林与另外一个自己面面相觑的时候，时空的裂缝却再次出现，时间交叠的现象也骤然消失。

这也是苏林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时间的裂缝起作用的全过程。

明明与“苏林”近在咫尺，苏林甚至还可以看到那张尚存稚气的脸上残留的诧异与怀疑，可对方的身影就像是浸在水里的水彩画一样迅速开始褪色，变淡。

在最后时刻，苏林下意识地冲着对方大喊起来——

“不要相信薛遥，他骗了你……”

你所执行的那个自杀性的任务，那个所谓回到过去杀死虫母，拯救世界的任务，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你根本就不可能拯救你想要拯救的那个世界，你到了最后，你只能绝望地困在十万年前无比孤寂的宇宙深处，忍受非人的折磨，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痛苦和坚持，都只是虚无。

苏林不知道对方是否听见他的提醒。

不过是眨眼间，“苏林”的影子便彻底消失了。出现在苏林面前的只有一条空空荡荡，早已废弃的虫巢甬道。

就在几秒前还在与自己对话的人，现在回到了十万年前。

苏林感到一阵虚脱，他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

黑暗中，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而苏林想的最多的，却是之前在在那个空间里，释放了虫毒，并且用身体保护住了“苏林”的巨大虫尸。

连漂亮的翅膀都已经被腐蚀殆尽，所以自己压根就没有发现那具尸体的身份。

在苏林之前梦见的那些片段中，梅迪瑟斯以叛徒的身份帮助“苏林”执行任务。想来当时也是他让“苏林”得以潜入虫族的母巢，也是他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死，换取了“苏林”的一线生机。

就跟当初安委会飞船上学长为了保护自己转身离去的场景一模一样。似乎无论在哪一个时空，梅迪瑟斯总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学长……”

苏林捂住了自己的嘴，脸颊已是一片湿润。

他喃喃地呼唤着学长，从未如此想念过对方。

他好希望能够立刻回到学长的身边。

可就在这时，一双冰凉的手忽然自他身后探出，轻轻擦拭掉了苏林的眼泪。

“这个世界的你，还真是脆弱呢。”

他听到一个声音喃喃在他耳边说道。

*

“洛希，你冷静一点，我觉得你的那些虫崽子们快要被你吓到了。”

在虫巢的另外一条通道内，米利安有些紧张的声音响了起来。

作为一名帝国通缉犯，米利安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胆小的虫，可现在，他却有点怀疑自我了。

是的，他真的快要受不了此刻萦绕在他身侧的低气压了。

洛希，或者说梅迪瑟斯·血翅，依然变成了一台快暴走的重核武器库。

至于那些潦草取名为一号二号什么的幼虫，看上去也受到了洛希的感染。每一只看上去都像是快要精神崩溃彻底发疯的样子。

自从发现通道里已经四分五裂的吊坠残骸之后，他们看上去都是同样一幅模样。

明明自己也心急如焚，但是看着周围这群已经快要失去理智的虫族，米利安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可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死在一群暴走失控的虫子手中。

“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应该会在这里发现苏林的尸体，我们现在都快搜遍虫巢了，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残骸，这证明他在另外一个时空碎片里一定还活着……”

米利安尽量乐观地说道。

当然这次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有效回应。

洛希自顾自地朝前走着，时不时会低下头来检查周围通道的状况。

米利安不知道他究竟要前往何处，只能隐约感觉到一行人似乎正在逐渐靠近这座巨大巢穴的中心区。

而就在这个时候，洛希忽然停下了脚步，而小数字们也猛然间身形一顿，立起了头顶的触角。

“洛希？”

米利安绷紧了神经。顺着众虫的目光，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通道的拐角处，走出了一道纤弱的身影。

“苏林！”

米利安不由惊喜地喊道。

但他的脸色随即又转为担忧。

苏林此时身上穿着有些陌生的作战服，脸色无比惨白，身上遍体鳞伤。

看得出来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此时只能撑着通道壁一瘸一拐面无表情地朝着某处走去，甚至连他的眼神都是空洞的。

米利安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搀扶对方，可他的手却直接穿过了那道影子。

这又是来自于另外一个时空的虚影。

米利安焦虑地发出了一声咒骂。

“不是苏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洛希轻声说道。

高大虫族深深地看着那跟自己恋人几乎说得上是一模一样的脸，神色凝重。

“不是他……”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们现在所看见的并不是他们这个时空的苏林，虽然长相异常相似，但洛希在第一眼时便感受到了他们的不同。

“哦，天啊，你是说，这是另外一个时空的那个……”

米利安的触角抖动个不停。

在最开始的惊诧褪去之后，米利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现在他们所看到的应该就是那名即将去刺杀最原始的混沌虫母的人类指挥官“苏林”。而从目前情况来看，这名指挥官的状态显然不怎么样。

尽管早已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此时的洛希还是跟米利安在对视一眼之后，还是迅速地跟上了对方。

两名虫族没有猜错，此时的“苏林”确实正要执行自己的任务。

“坐标正确……”

因为极度的精疲力竭，他似乎已经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

嘴唇翕合中，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不停重复。

“已确认投放时间正确……”

“已经确认坐标正确……时间正确……”

“只要杀了它，虫族就会消失……彻底……消失……”

伴随着他踉跄的步伐，他终于抵达了甬道的尽头，一座无比宽广的大厅骤然出现在不同时空的三人面前。

这里便是虫母日常进行分娩和起居的王台。

无论是站在人类还是现代虫族的角度来看，这地方看上去都无比恶心。

宽宏的球形大厅四周遍布细致的花纹，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些花纹都是特定虫族分泌出来的粘液在干涸之后留下来的痕迹。

在大厅上方垂吊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其中有虫族的，也有其他外形种族的，但无论来自于哪里，下场都是一样：被虫族用自己的分泌物包裹得严严实实，在垂吊在大厅上方以保持尸体的新鲜。

这些都是虫族为自己的母亲准备的食物，而除了天花板之外，到处都是一团又一团刚刚从虫母体内排出来的虫卵。

一群又一群意识混沌，酷似蚂蚁的低级工虫井然有序地不断从各个通道中冒出来，将虫卵分散搬运到不同的孵化室内。

在房间的正中间，有一片凸起的平台。

一只即便是现代虫族也从未见过的生物正盘踞在其上。

那玩意完全没有人类形态，站在米利安和洛希的角度，也只能看到一大团臃肿而膨胀的□□。

在肿胀身体的另一端可以看见一小团肉色的纤细虫身。

但是跟容纳了大量虫卵的肿胀腹部相比，他的虫身体积小得简直不可思议。

但无可否认，这确实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虫母”，即便隔着皮肤也可以看到大量的虫卵正在虫母的体内不断产生。每隔一小会儿，便可以看到虫母身体颤动，腹部蠕动，紧接着便是一颗又一颗雪白的虫卵不断排出，而同时忙碌不休的还有虫母身侧的高大雄虫。

这是这一个繁殖季内被选出来的王虫，身形异常的高大而健壮。

每当虫母完成一次排卵，他便会恭顺地爬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给虫母提供能量，以及接下来一轮繁殖所需要的生殖细胞。

可以看得出来，虫母其实并不享受这个过程，很多时候，它会发出虚弱的叫声并且企图逃离，只可惜臃肿的腹部将他永远固定在了王台之上，无论怎么挣扎他都不可能真正逃离。

至于王虫，他在这个时候会显示出惊人的耐心。

他会用舌头和口器帮虫母清理掉身上过多的粘液，然后用自己的抱握足死死困住企图逃离的虫母。

再然后，继续残忍地在虫母身上注入更多的生殖细胞。

那是跟所谓地香艳旖旎完全无关的画面。

一切交合只是为了繁衍。

排出的大量虫卵会被工虫及时送走，而就在这个时候方才还在与虫母交合的雄虫忽然发出了一声哀鸣——

那是虫母因为暴怒，或者是因为产卵而过于饥饿，险些啃掉雄虫的头颅。

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曾放开虫母。

……

王台上可怕的一幕并没有让两只虫族看太久。

因为他们的注意力无可避免地集中在了身前“苏林”的影子上。

在视野中，洛希凝视着十万年前的虚影，那个无比陌生的“苏林”面色平静地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之前所有弹药都已经用完，现在的他唯一能够使用的只有腰间的充能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