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2 / 2)

草药贩子虽然没有寻到,但她在卖野菜的摊前倒是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

枝条淡红,扁平肥厚的叶片圆圆小小,如同马齿一般。

人群中心的惨叫声响起,随即没了动静——熟练的刽子手们为了防止这些行刑者破口大骂,对董相国搞什么人身攻击,上手会先割掉舌头。

“来两斤吧。”她不为所动地掏出了钱袋,想了想又问一句,“能再搭半斤荠菜吗?”

【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黑刃又叹息了一声。

这一次它的叹息获得了主人的回应,但她仍然是在小心翼翼将那包野菜装进麻布口袋之后,才有功夫回答他。

【我的同情心很宝贵,不会浪费在那些公卿世家子身上。】

【因为他出身高贵,所以他不值得被同情?】

【因为在董卓和这些高门子弟的战争游戏中,】她耸耸肩,【他们是玩家,而我们是游戏内容。】

这场战争自初平元年开始,成为了笼罩在雒阳街头巷尾,盘桓不去的阴云。

众所周知,董相国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得杀点人的。

他杀公卿,杀名士,偶尔也会杀一个皇帝或是太后——据说那位被迫退位的皇帝,弘农王刘辩在被鸩杀之前,还作了令人潸然泪下的绝命歌: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真的,太有文化了。

她那个小肚鸡肠、一事无成、望之不似人君的少东家怎么就没能在赴死之前,留下什么千古诗篇呢?

难道说庶民就该从生到死都发不出一声像样的呜咽?

这个不成体统的疑惑偶尔会待在她的脑子里一会儿,然后又被什么不经意的事冲散了。

这几日孔乙己家过得不太好,但也不独他一家,全城百姓过得都不怎么样。

天气虽然转暖,雒阳方圆两百里内已近无人烟,进城卖柴的人越来越少,出城拾柴又要冒着生命危险,干柴的价格便越涨越高,终于涨到大家将要用不起的地步。

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平凡人家为了省点柴草,取暖是不能随意取暖的。家中有多余的衣服,便多穿两层,这也算是殷实人家,没有多余的衣服,便靠着一身正气去扛一扛,贫民区那一排小窝棚,每天都能运走几具正气不足的尸体,而后窝棚上搭的烂草便被邻居们哄抢一空,连搭梁的木板也不会留下,最后只剩几堵泥墙明晃晃立在那里,算是告诉别人,这里曾经有过主人,他也曾在世上走过一遭。

……其他家当倒不怎么有人下手,因为这种人家里经常没什么家当可拿。

东三道上这些户人家,多少还比贫民窟的泥腿子们强一点儿,能穿得起衣服,也能住得起遮风避雨的房子,但舍不得用干柴也是人之常情。孔乙己家为了省点柴,这几天喝了些没煮沸,没消毒的井水,一家子便病倒了。待咸鱼察觉到这户人家几天没怎么出门,上门拜访时,孔乙己已是瘦了一大圈儿,浑然不似人形,问起来还颇为悔恨。

“人家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偏我就不行?不过喝了几瓢冷水,自己病了也就罢了,还将病气过给了三郎,真是……”

“没有病气这种事,”她掏出马齿苋递给他,“这东西解毒止痢,陈大哥将草药煮沸了喝下,就会好了,这些日子记得不管入口还是洗手,都要用煮沸过的水才行。”

看看孔乙己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一会儿我给你拿一捆干柴来,你先用着。”

“何必如此?”这位经常也追忆世家昔日风范的邻居一脸羞赧,蜡黄脸上还多了一丝血色,“难道陆郎君不用柴吗?”

“用,”她说,“但我缺柴时还能出城拾柴,你却不行啊。”

……孔乙己的脸又黄了,半晌之后才想起了找回自尊的办法。

“这几日人皆传闻,城中起了盗寇,你若独自出城,千万小心才是。”

“咦?”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为啥会有盗寇?”

“自是缺粮少米,附近又苦无补给之故。”

陈定似乎很想说点什么,最后又咽下去了,只是摇摇头,“世若沸釜,何人得安?”

宫中的小皇帝大概也很想说这句话,至少小黄门都作此想。

各路勤王兵马渐渐聚集了起来,据传有十几万人马,将要与董贼一决胜负。

这样的消息先传进西凉军的军营中,那些频繁调动的兵马便是明证;

而后传至宫廷中,宫中的内侍宫女们眼中便也有了光;

待得一名常侍悄悄说给小皇帝听之后,天子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大汉仍有忠臣在,袁本初、袁公路果然是忠义之士,祖上食汉禄,岂能不思报效国恩!

宫廷是不会缺少炭火的地方,当今天子为董卓所立,董卓更不会令他在衣食上受到半分委屈。

但在这空空荡荡的阴暗宫殿之内,只有这样隐秘的消息能带给天子一星半点的温暖——直到董卓剑履上殿,宣布了一个新的消息。

“袁氏兄弟逆乱,凶国害民,”他的声音如滚雷一般响起,连殿内的蜡烛都似被惊得跳动了一瞬,“陛下何如迁往长安?”

这位身材壮硕的武将已经不很年轻,花白的头发,眼角处的皱纹,手臂上的赘肉,都在暗示他已不再是桓灵时那个骁勇善战的百战之将了。

但在九岁天子的眼中,董卓仍然如悬在头顶的巨石,随时能令他如他的兄长一般,粉身碎骨。因而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祖庙皆在雒阳,怎能去长安?”

祖庙在哪里,董卓其实不怎么在乎,但他仍然十分平静且耐心地回答了天子的问题,“只有去长安,臣才能保护陛下。”

他才不需要这个贼人的保护!小皇帝在心里控制不住的尖叫起来,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喊出来,只是渐渐地红了眼圈。

这样的神情落进了董卓的眼中,他的神情一冷。

“陛下很喜欢雒阳?”

这个问题陛下答不出来,董卓也没想要他答出来,这个老人更像是在自问自答,问过之后,便发出了一声冷笑,连脸上的肌肉都跟着冷酷而凶残地抖动了一下。

“陛下放心,臣不会将它留给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