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2 / 2)

雀金裘 梅燃 6732 字 2023-03-13

又道:“师父,我已不在那个位置上,很久了。换个称呼吧。”

老太师沉思了半晌,“那,老臣便斗胆,改叫昔玦?”

这个字,也太过久远了,久到苏探微有一瞬恍惚。

但没有拒绝。

老太师扶他进佛堂,供案上焚着香,烟气袅娜,时鲜瓜果供品不一而足,木鱼放得规规整整。堂上缭绕着一段茶香气,老太师将暖手的茶炉递上,苏探微接过来,眉眼垂落。

“陛……昔玦,让我查的那两人,有些眉目了。”

老太师落座后,从壁上供奉的二爷神像底下的壁龛里取出了一沓纸,交到苏探微手中,对方莞尔缓笑:“老太师如今是一面杀生,一面信佛,两不误事。”

微生默老脸被激得发红,汗颜道:“昔玦取笑我了。”

卷宗展开,苏探微凝目。

“这就是两人过往的所有音尘了,黄钟吕行迹简单,他是贡生,父亲本就是国子祭酒,生母在岁皇城经营几家杂铺,他十八岁选入太医院,一直于太医院供职,性格反叛孤僻,不善与人来往。”

卷宗上关于黄钟吕的记载也十分简单,寥寥几张纸,苏探微皱眉掀过一页,其下厚厚一沓,则是属于另一人。

老太师在说起这人之前,心怀感慨地叹道:“这个钱元夏,来头就复杂了。”

老太师道:“钱元夏,本是剑南川人,出身贫寒,家中只有一个老父和一个妹妹,他少年为了填补家用,做了剑南道上的行脚大夫。后来受了剑南道左都御史徐霭的青睐,入帐下做了一名军医。这军医做得好,在当地名气很大,徐霭推荐他,投入广济军邝日游麾下做了副手。后来几经辗转,调用太医院,此后便在太医院待了几年。”

最后总结:“这两人,都是太医院翘楚,一同死在了景瑞五年的那场大火里。昔玦是觉着他们死因蹊跷?”

苏探微快速翻阅,这两人的生平简述起来就与太师说得一样。

眉心的痕迹深了几许,一缕未完全干涸的水迹沿着湿乱的鬓角淌下,指节扣着掌心的一沓宣纸,倏然,于纸张犄角处眸光若定。

“师父,钱元夏在岁皇城有一个朋友,是都城最大的药房回春局的掌柜?”

这一点老太师忽视了,被苏探微这么提醒,他想了起来,心弦一震:“是。”

苏探微若有所思,将手里的宣纸从中折起。

微生默上半身凑近:“要我再盯着那个回春局么?”

苏探微缓缓道:“师父的影哨,能力足可信任,但切忌打草惊蛇。”

“嗳,”微生默郑重其事,“老臣心里有数。”

漂泊的风卷起一帘密密的雨珠,扑簌簌地拂进佛堂前垂悬的竹帘,渗入了一丝濛濛雾色,晕在青年侧脸。

屋中暖意褪了少许。

静默之间,老太师再一次道出了心头疑惑:“其实这些事,太后娘娘来着手办,那更是轻而易举。”

苏探微沉默,片刻后,挑唇:“在这个位置上,她的举动早已经被人四面不透风地盯住了,哪怕事情做得再小心,也会被有心之人察觉。何况——看不见的敌人在暗处,她和英儿不能有一点风险。”

老太师点点头,“也是。朝纲难振,大业已不能再失去一位太后了。”

“师父,别告诉她,我来的目的。”

天色不早,他将纸一卷揣入怀中,向檐廊下拾起了自己的蓑衣,披戴身上,举上纸伞,不等老太师将新的雨具取来,只见他的背影如烟气般消失在了雨水深处。

转瞬不见。

老太师叹了口气,回身将雨具放回去。

列缺霹雳,耀目的闪电白光灼过,照亮了太师微蜷的身板。弯腰之际,訇然的炸雷在耳蜗间裂开,他手骤松,福至心灵地回过头。

檐下的积水几乎没过人的脚踝,蹚水而来的人,身披漆黑的雨衣,连兜帽乌压压地罩落其下的脸庞。

老太师心神一动。

惊雷刺破,电光如昼。照亮了黑色兜帽底下线条冷冽的苍白下颌,和印着淡淡嫣红的脂膏的双唇。

*

暖阁里,翠袖将沉香捻燃,让太后娘娘能靠着熏笼烤烤脚丫。

虽然时已夏季,但雨水丰沛,加上今年反常的气候,还是沁凉无比。

白昼眼看着愈来愈长,姜月见除了在太和殿陪伴楚翊处置国政之外,得闲的功夫也愈来愈长,她百无聊赖,让玉环将拓本拿来,她要临摹字迹。

姜月见在国公府时没读过多少书,字迹更得不到训练,是成年以后步入楚珩的后宫,才终于有空练习书法,可惜笔已成势,要扭过劲头来很难,她就跟蛮牛似的不开窍。

虽然有傅银钏那么个闺中损友,一向互相挤兑着,可她心里,是真的极其羡慕傅银钏那手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

傅银钏知道娘娘介怀这事儿,可没少刺激她,说她就算练上八百年,只怕也照旧老模样,不成气候。

人说来奇怪,她就与傅银钏合得来,可偏偏还要在暗地里较劲。

为此,姜月见还摒弃了女子都练习的小楷,转而学习飞白书。

楚珩就是现成的书法家,陛下空闲时偶尔也兴致高昂,提笔练书,他的字迹传出去让翰林学士也夸得是“一字千金”。有一年执鞭东海,封禅泰山,陛下他老人家一高兴,便提剑在海边的礁石上刻下了一幅力足千钧的真迹。

礁石无可搬动,一直留在那儿,一块普普通通的礁石,屹立海边已有数千年,默默无名,但配上陛下的如椽大笔,便俨然成了一块名胜。那上头的字,也随之传出了无数拓本。

太后此刻伏案执笔,临摹的就是这幅《沧澜篇》。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数年过去,被她无数次翻阅的拓本,已逐渐剥离了浅白的木浆,染上了些微淡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