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十五

洛森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极其差劲、恶劣的混蛋。

摆出最大方坦荡、满不在乎的模样，背地里比谁都小气、狭窄、斤斤计较。

如果说普通人的器量是一杯水，那他的,应该只有一试管吧。

狭窄的内心，让他无时无刻都泡在对他人的嫉妒、憎恨、厌恶里。

小的时候，他嫉妒雅各·罗曼被同学老师所喜欢。

为了报复，就算是被长老吊挂在悬崖上,他也要去抢雅各的食物、衣服、奖励,每次和他打架时都刻意用力道最重的拳头。

再大一点，他嫉妒洛莉·布朗宁被选为衣食无忧的圣女。

为了报复，就算是冒着被处死的生命危险，他也要次次潜入圣堂,冲她的脸扔石子,故意用两年前淘汰的陈旧爆爆乐换她的可可豆，还骗她那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稀罕货”。

再后来……

他甚至嫉妒安娜贝尔·斯威特。

嫉妒她拥有的一切,嫉妒她在那样一个泥沼般的家族里生长，却能长成那样璀璨耀眼的红月季。

嫉妒她，憎恨她，厌恶她，打伤她,侮辱她。

宿敌斗争。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过是建立一个可怜虫的卑微自尊上。

……虽说，唯独针对安娜贝尔·斯威特的种种，被对方以同等的讨厌尽数还了回来，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一直挂在嘴上反复强调的“伟大布朗宁”,他却清楚地了解自己,自己的内里。

那是与“伟大”完全无缘的“卑鄙”。

名为洛森的劣等精灵陷在泥沼中，从未逃离。

而如今，本以为终于成熟了那么一些，成长了许多的如今……

“大哥哥……呼……呼哧……”

他竟然还这样嫉妒、厌恶、憎恨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身后的小孩听上去已经跑得极其疲惫了，但洛森一点都不想停下来等他。

【死在这里吧】

【死在这座属于我的噩梦里】

——不。

是森林恶意的涌动，还是属于他自己的意愿在怂恿这件事，洛森已经分不清楚了。

“再跑快一点。”

他说，没有回头，但是主动牵住了身后小幼崽毛茸茸的手套，“我们要去出口。”

尽快，尽快。

让【洛森·布朗宁】离开他的视线吧。

……这样过分幸福的孩子，别靠近卑鄙劣等的泥沼。

会被污染。

小洛森眨了眨眼。面对如此奇怪、模糊的发言，他似乎没有什么质疑，也没有提出“出口在哪里”之类绝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

不过……

“可我们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地说：“这边只有树，雾，冷冷的雪……”

梦境的出口，当然不可能是扇轻轻松松推开的门。

就算是他，想把这从另一维度误入深层梦境的小崽子送回去，也要仔细搜寻出口。

布朗宁法师很不耐烦，他刚想随便编几句瞎话安抚小孩的情绪，就顺着小洛森的时不时往外转的视线，看到了风雪中的游乐园。

彩灯灿烂，人群熙攘。

“……你想要，我带你回那边玩吗？”

小洛森没有说“是”。

即使成长环境不同，他依旧完美延续了某只精灵天性就是欺骗自己的特征。

他只是眼神左右游移了一下，然后抬起膝盖，踢了踢自己的小雪地靴。

“这是爸爸妈妈第一次带我来游乐园……最好，还是别离他们太远吧。”

布朗宁法师：很好，这么冠冕堂皇的谎话，他只是想去玩。

……等等，也对。

既然这只崽子是因为“好怪好逼真的树枝，鬼屋道具吗，真想玩玩”的理由出现在梦境里，那么，能让他回到现实的出口，的确可能藏在游乐园那边。

布朗宁法师暗地里展开了潜伏在森林深处的荆棘——确定了，森林边缘，的确没有任何类似梦境与现实突破点的地方。

他收回自己的荆棘，调整了方向，对小洛森说：

“那，走吧。我带你去游乐园里玩。”

“……真的吗？好耶！跳楼机跳楼机！我们去坐跳楼机吧！”

“哦，你原来这么喜欢跳楼机，那刚才怎么还表示要我用‘坐跳楼机的惩罚’替代你的赔偿。”

“哈哈哈哈！来玩吧来玩吧！”

呵。

——布朗宁法师并非第一次人类建造的游乐园，恰恰相反，他很熟悉游乐园，熟悉许许多多员工通道员工休息室的构造，甚至熟悉游乐园里各式各样的玩偶服。

别问，问就是打过工。

只不过，这是第一次，他认识到……

游乐园里，原来有这么多的惊险设施。

而以游客的角色去体验它们，原来这么……漫长。

“你已经玩过十遍过山车、七遍大摆锤、六遍倒立飞行塔……而这是第十三遍跳楼机了。”

铃声响起，人群似近似远、亦真亦幻的尖叫声与大笑声回荡在耳边。

而布朗宁法师只冷漠地抬起拉杆，顺便扭身去打开小洛森面前的安全设施：“我建议我们玩点别的。譬如摩天轮。”

这样我就能在密闭的空间内掐死你。

“我不要！再坐一遍！这个太厉害了——”

完全感知不到旁边大人的森森杀气的小洛森格外兴奋地喊道：“以前他们从来不许我坐跳楼机！”

因为以前你只有七岁，身高不到一米，而且位于会发生安全事故的现实里。

布朗宁法师：“可以了，换个项目吧，小洛森，我害怕了。”

小洛森：“你说谎！”

布朗宁法师：“……我、我害怕了……”

小洛森：“虽然语气很像，但你说谎！刚刚我在上面看见你打哈欠了！”

布朗宁法师：“……”

这天杀的观察力。

难道也是血统继承？

于是他们不得不又坐了第十四遍跳楼机，不断的高空坠落继续让布朗宁法师敏|感的精灵耳朵饱受折磨——一部分折磨来源于周围尖叫连连的乘客，更大一部分来源于旁边幼崽无比兴奋的大笑。

……坐十四遍跳楼机还会兴奋大笑的七岁幼崽，果然暗藏着什么反社会人格吧。

提前掐死不算坏？果然还是算为民除害？

第十四遍跳楼机后，小洛森似乎是终于动用了自己的警惕雷达，感受到旁边大人蠢蠢欲动的杀意——

他表示说自己已经玩好了，提议去一旁的长椅坐一会儿休息。

布朗宁法师觉得这只幼崽的眼神里其实暗藏着对老年人的怜悯——“大人果然就是这么弱小”——但他不怎么在乎。

于是他们在长椅上坐下。

小洛森的眼神又开始往远处冰激凌小车游移。

……于是五分钟后他们又在长椅上坐下，小洛森捧着一支薄荷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吃起来像牙膏。”

他这么评价，眼睛又鬼鬼祟祟地转向旁边大人的手里。

布朗宁法师：“……”

布朗宁法师晃了晃手里的醋栗果酱圣代。

小洛森的眼神随着摇晃的圣代一起晃了晃。

布朗宁法师：“既然不喜欢薄荷巧克力，一开始就不要买。”

小洛森：“但我没见过薄荷巧克力这个口味……很好奇所以……我给你十块零花钱，我们换？”

布朗宁法师：“不要，我也讨厌薄荷巧克力。”

小洛森：“为什么？”

布朗宁法师：“当然是因为它吃起来像牙膏。”

“……”

你这不也是因为一时好奇就花钱买了奇怪口味吗。

小洛森晃了晃悬在长椅上的双脚。

“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谢谢你愿意给我买冰激凌，大哥哥。”

布朗宁法师：“别以为摆出这幅可怜模样就会让我心软。我从没有和别人交换食物的习惯，而且小孩子原本冬天就不该吃冰激凌。”

小洛森：“但爸爸冬天就给我买过……”

于是，又五分钟后，小洛森拿到了一杯崭新的醋栗果酱圣代。

布朗宁法师皱着眉用塑料勺挖开那只难吃的薄荷巧克力：“只需要钱，谁都能买冰激凌。别把这行为当成某种值得炫耀的限定。”

小洛森听不太懂这个大人生气的原因，他特别开心地舀下了一大勺饱含果酱的冰激凌，塞进嘴里后还含糊地赞叹了一句：“哇，今天吃起来脑子一点都不痛。”

当然，因为这是梦境。

如果不是梦境，你这样的幼崽，休想浪费我一枚铜板。

一大一小坐在长椅上安静地吃了一会儿，如果这里存在第三个来自现实的人，一定会发现，他们连叼塑料勺子、挖冰激凌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的。

然而，既不是父子，也并非兄弟。任何人都不会把他们之间存在的联系定义为“亲情”。

就像是……某种奇异、神秘的镜像。

映照出相同的本质。

“这家店的奶油真不错。”

吃了一会儿，小洛森晃着腿说：“不知道他们家的巧克力味如何。”

“别告诉我你喜欢吃巧克力那种甜滋滋的东西。”

“我才不喜欢吃巧克力，那玩意儿真是甜得让人受不了……我是想给安娜带一份。”

布朗宁法师：“哦。就是那个你三句话就要提一次的，住在对门的小安娜？”

“对啊对啊，安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