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住，我已经听你念叨了好几个小时，我不想再听一次。”

即使同样在幼时相遇，即使同样拥有一份共享的童年……但他的安娜与那边的小安娜，也是不同的。

受到的教育，所处的环境，本身的性格。

那边的小安娜，似乎就是个柔软、善良、还有些认真固执的女孩子。

……并未成长于斯威特家的淤泥，也从未体验过孤独或绝望、在海伦娜带来的扭曲阴影中挣扎。

如果说另一个世界存在一个天真又柔软的安娜贝尔——那他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庆幸，并祝福对方顺利长大。

比起泥沼中诞生的、仿佛是黑暗中一顶王冠、能够直接顶替月亮或太阳的红月季——温室里可爱、天真、被娇养的花应当更为幸福吧。

当然。

温室里的花，并不是属于他的安娜。

因为能认识到两个安娜不同，所以布朗宁法师并没有什么波动。

……尽管，从这只幼崽三句不离安娜、无比频繁的描述中……他能猜到……那个世界的安娜，想必是早早的、便发自内心喜欢上了他。

太明显了，哪个正经的大小姐宁愿舍弃高级轿车也要和同桌牵手上下学啊。

不像他的安娜……他的安娜这个时候……还在和他互相憎恨，嫌弃他不是金发碧眼、绅士得体的未婚夫呢。

……虽然，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天真、善良、完全不会沾染小气、市侩、贫穷等特点的洛森·布朗宁……那得到安娜贝尔·斯威特幼时的初次喜欢，也很正常。

啧。

“大哥哥，你在浪费食物。”

小洛森突然说：“你已经把自己的冰激凌搅烂了。”

布朗宁法师低头看了看纸杯。

他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赶紧把它们搅一搅一口气喝掉，浪费食物可不好”——意识到这想法透露的穷酸气后，他厌恶地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连杯冰激凌都舍不得浪费的，与舔上一口发现不喜欢就不愿意再吃的。

……难道他自己就很愿意变得这样穷酸、小气、斤斤计较吗？

【真烦。】

【杀了他。】

“无所谓，”布朗宁法师生硬地说，“我讨厌甜食。你吃好了吗？”

小洛森看着他。

“其实我也不会把讨厌的食物扔掉。”

他突然说：“爸爸教导我，再讨厌的食物，只要开始吃第一口，必须要全部吃完。不浪费食物是种美德……虽然爸爸、妈妈和莉莉其实都很挑嘴啦。我是全家唯一一个一点都不挑嘴的，一般都负责处理剩饭……而且，也一直在负责吃安娜不喜欢吃的东西啊。安娜是我见过最挑剔的家伙了，她连红烧肉的肉皮都不肯吃呢。”

“……那又怎样？”

“但大哥哥会第一时间把我讨厌的食物换走。速度比我做好忍耐的准备后继续开吃还快。”小洛森又摆了摆腿，笑道，“大哥哥，也是经常处理某个挑嘴的姐姐不愿意吃的食物吗？”

“……那又怎样。”

“嗯。没什么怎样。”

小男孩眨巴了一下绿眼睛，呼出一口白气，“就是觉得，大哥哥和我，真像啊。”

……在说笑话吗，这个愚蠢至极的幼崽。

“我看不出我和你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布朗宁法师冷漠道，“小孩子就该赶紧回到小孩子的地方。你这么跟着我这个可疑陌生人在游乐园里到处胡闹，也无非是出于‘像爸爸’这个轻率理由。我绝不会和你这种小孩有什么相似之处。”

“……大哥哥，很讨厌我吗？”

“你想多了，我从不和孩子计较。”

“……大哥哥，果然很讨厌我啊。”

小小的洛森·布朗宁低头，看了看手里半融化的醋栗果酱冰激凌，又看了看飘进鲜红果酱中的雪花。

“但是，谢谢你。”

小孩轻轻地说：“谢谢你陪我玩，谢谢你给我买冰激凌……如果不是你，这个梦境，不会这么棒。”

他重新抬起头，绿眼睛里似乎同样夹杂着寒冷的雪：

“这是个梦——对吧？”

布朗宁法师沉默了一瞬。

“你在瞎想什么。”梦境之主缓缓回答，“这是现实，你这个愚蠢的小家伙。”

小洛森摇摇头。

“这是梦。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梦。我从小就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而且……”

他举起手，隔着灿烂的彩灯，冲遥远的地方挥舞了一下。

“而且啊，我的爸爸妈妈，并没有真的带我们去游乐园啊。今晚的游乐园没有这么漂亮的灯，因为大雪，它停止开放了。”

小洛森缓缓说：“因为大雪，他们去接上长笛班的莉莉时，发生了车祸……而我呢，我出现在这里之前，在医院的急诊室外哭睡着啦。”

——啊，原来是这样。

【真好。】

【活该。】

【洛森·布朗宁不配拥有父母。】

【我就知道。】

极度的、激烈的喜悦，本应这么自然浮现。

毕竟再没什么比他更低劣了。

布朗宁法师却说：“车祸、医院……那只是个梦，蠢货，而这里才是现实。你的脑子也随着泪水搅乱了吧。”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一名强大的法师。只要你向我许愿……我就能把噩梦般的现实，变成你的梦；把这个美好的梦境，变成现实。”

小洛森愣愣地看着他。

“我是有点猜测……”小孩说，“但我以为，你会是那种梦境里，和别人做交易的魔鬼呢。”

“魔鬼？”

“对呀。只有故事里的魔鬼才会刚一出现就许给我许多许多好处，又宣称能做到一件绝对做不到的事……接着，收取我的灵魂。”

布朗宁法师想了想。

“你的确可以这么理解，小鬼。但我对你的灵魂不感兴趣，我讨厌你的灵魂。”

“……所、所以，你真的，能够更改爸爸妈妈的车祸吗？”

人类世界的一场车祸罢了。

哪怕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他的魔法，也能轻易触及。

布朗宁法师嘲讽地笑了笑：“轻而易举。”

小洛森眼睛里冰冷的雪立刻消失不见。他从长椅上猛地蹦了起来。

毕竟，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当然会相信魔法、梦境、与奇怪的法师吧。

“那、那、我许愿——只要可以换回爸爸妈妈——”

“等等。别以为这是免费的，小孩，这毕竟是场交易。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他满意地看着对方眼睛里的光重新熄灭。

“……我不能付出生命。”小洛森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想死……”

“哦，不错，懦弱又自私的回答。比起父母的命，果然还是自己比较重要啊……那么，用别人的命抵押吧？莉莉怎么样？你不是很讨厌，和你抢夺食物或宠物的妹妹吗？”

“……不要。”

“那你什么都不想付出，该怎么和我达成交易？”

小洛森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没准备好死。能不能先把耳朵抵押给你，暂且……让我长得很高……等我变得高高的，再收取我的命？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就准备好了。”

法师收起了嘴角嘲讽的笑意。

“你要把耳朵抵押给我？”

“嗯，耳朵抵押给你。”

“……哪一只？”

“哎？只要一只吗？非要选一只的话……右耳。”

“……这是你最喜欢的身体部位。”

“对呀。所以才有被抵押的价值。”

“……你知道，右耳被割下时，有多疼吗？”

“……不知道。但我会努力习惯的。仅仅是疼而已吧？不至于死掉的那种疼？”

“……不，是恨不得死掉的那种疼。”

“这样啊……嗯，我努力努力。”

残耳精灵，看着健全的人类小孩。

过了很久，很久。

坐在长椅上的陌生人终于开口：“我讨厌你，小鬼。”

“……对不起，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讨厌我的原因……”

“我讨厌你的灵魂，也讨厌你的手脚，讨厌你身上任意一个身体部位。”陌生人冰冷地说，“哪怕你立刻死在我面前，拖着残魂奉上一切，也毫无抵押价值。”

小洛森一惊：“等等，我——”

“把你的毛线帽给我。你说的，爸爸亲手给你编织的毛线帽。”

陌生人伸出手：“给我，我替你实现愿望。它是我正需要的东西。”

“……啊？一顶毛线帽？你只要这个，就能够……”

“给我。小鬼。我现在……很冷。”

小洛森立刻脱下了自己的毛线帽。毕竟这只是一顶帽子啊？

陌生人却紧紧地抓住了它。他抓住它的力道让小洛森的怀疑减轻了一些——指节都变成了近似于纸的白——难道，这对他来说，真的是一件珍惜的宝物？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打量了对方一会儿。

可陌生人只是久久、久久地攥着这顶毛线帽。

许久。

他闭上了眼。

“代价已经支付，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现在……去吧，去醒来。”

“等等，就这样——”

“坐在你面前的，并非普通的魔鬼，而是所有恶意的总和，泥沼孕育出的异兽。”陌生人说，冲他抬起手，“拯救区区两个蚂蚁般的生命罢了……我甚至能实现一切美梦。没什么是我不能拥有的。”

“滚吧，小鬼。别再让我见到你。”

绿眼睛的小孩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下一个气音，就消失在了荆棘组成的漩涡里。

绿眼睛的大人独自坐在长椅上，望着随着主人醒来、一并迸碎的游乐园。

半晌，他狠狠地，将手里的毛线帽，扔进了垃圾桶里。

【垃圾而已。】

【垃圾。】